光脚丫穿拖鞋;脖子上围条毛巾,方便擦汗;头上扎块布,烈日下防晒;皮肤都晒得黝黑,手上都是泥巴……男的是标准的农夫形象,女的是典型的农妇打扮——这,就是黎旭瀛和陈慧雯现在的生活。而他们的五个儿女,也习惯了光着脚丫,把田野当成游乐场,在农庄里追逐打闹捉蛐蛐,饿了渴了,随手摘下一个果子或一根黄瓜,在衣服上擦几下就塞进嘴里。
10年前,黎旭瀛和陈慧雯是一对让人羡慕的夫妻。在台北市区有一套不大却温馨的房子,丈夫是一名牙科医生,妻子在家相夫教子。和一些城市里的人一样,他们在阳台上、花圃里开辟了一小块地方,种些常吃的蔬菜。
突然有一天,他们的大女儿得了异位性皮肤炎,抓得满身是血,浑身没有一处完整皮肤。黎旭瀛想起曾经听说有些日本人在吃了“秀明自然农法”种植出来的蔬菜后皮肤炎有所改善的说法,于是在淡水县大屯溪畔附近找了块废弃的耕地,利用自然农法种植蔬果。女儿的皮肤炎症状逐渐缓解,半年之后不药而愈,连黎旭瀛多年气喘的毛病也很少再犯。这一家人便索性从城市搬到乡村,开辟了一片农庄,过上了以“秀明自然农法”为指导的自给自足的农夫生活。
陈惠雯把他们开辟农庄、采种、播种、收获的经验写在《我的幸福农庄》一书里。2006年出版的时候,被出版社的编辑在书封上加上了“台湾版大长今现身说法”几个促销大字;2009年,实践了多年“秀明自然农法”之后的陈慧雯,又出了一本写关于料理的书《食在自然》,里面记录的都是她利用农庄里的蔬菜以及最简单的调味料,做出的好看好吃又营养的家常菜。在介绍食谱的同时,她也教导读者怎么避开不健康的食物——对于外卖盒里一年四季都有的卷心菜,一定要留个心眼,因为八成是用肥料催熟,再用农药驱虫的;漂亮而昂贵的进口水果,也不是一定就好;转基因的大豆、味道鲜美的调味料等等,则要统统远离。
自种130种瓜果蔬菜
陈慧雯对种田的兴趣由来已久。“我仔细算了一下,应该是18年前开始务农的,那时候凭着兴趣进入农场接触一点农活。随着家里生活的需要,累积了一些农业技术,种植面积就越来越大,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,自己吃的蔬菜可以自给自足。”
蔬菜自给自足以后,陈慧雯夫妻自然就联想到,如果可以连吃的稻米都是自己种的,那就更好了。他们请朋友帮忙介绍在台北近郊可以种稻子的地方;朋友介绍他们到台北县的三芝乡,在那个地方开始试着种稻。
“那个时候,我们是没有种稻子的经验的,就买一些稻子的谷种,直接把地整一整,撒上谷子,加一点土一点水。那时候就想,如果有机会的话,可以正式种一点稻子自然最好。于是朋友就又介绍了现在我们幸福农庄所在的地方。”
“幸福农庄”位于淡水县大屯溪畔,这里有水源,能够改造成正式的水田。陈慧雯夫妇跟当地的老农夫学习种子育苗和插秧,正式开始了务农生活。
搬到大屯溪之前,务农更像假日休闲,有空时做做农务,从一个礼拜去一天慢慢变成一个礼拜去两天、三天……在“幸福农庄”,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田里。“我先生另外一个工作是医生,但一个礼拜只去两天;星期二和星期四的下午到晚上去医院,其他的时间待在农田里。”
在陈慧雯夫妇的辛苦操持之下,“幸福农庄”的规模渐渐扩大。一开始是七分半地,最多的时候扩展到二甲三分,现在控制在一甲五分地,也就是15000平方米。农庄里的植物品种大概130种,粮食类以稻米为主,水果类主要是芭蕉,蔬菜分四季,春天产高丽菜、结球白菜、萝卜等;夏季产瓜类、菜豆、四季豆、青椒、茄子、秋葵、空心菜等;秋季产南瓜、芋头、花生等;冬季产小白菜、芥菜、青菜……还有一些比较不常见的品种。
去过“幸福农庄”的人,可能会感觉所见的田野并不如想象的那么井然有序。沟壑、田埂的界限也不是那么明朗,让人有杂乱无章之感。“秀明自然农法”不主张锄草,而是把野草用来堆肥,营养土壤。“杂草在生长过程中进行光合作用,会固定空气中的某些特定元素。即使吸收了泥地中的部分营养也不要紧;我们将地面上的部分杂草割除,以覆盖、做堆肥的方式处理,养分仍可回归于土地,而埋藏地底的根部腐烂之后,还能让土地变得松软、通气,只要用手指轻轻拨两下就有个洞可以播种,节省了许多劳力。”
“秀明自然农法”最早由日本人冈田茂吉提出,又称“无肥料栽培”,即不加入任何肥料,包括一般称为有机肥的所有肥料,甚至就连豆粕和人畜粪便也不能使用。“看看大自然即可明白,没有人帮森林的树木或路边的野草施肥,它们还是生生不息地生长。而田间的蔬菜,之所以不施肥就长得好,是因为它们被人过度照顾,失去自己从土地寻找生存下去的养分的能力。只需坚持无肥料,且自家采种几次,作物就能回复这样的能力。”陈慧雯告诉《外滩画报》,她最有利的证据就是经过多年自然农法栽培之后,农庄里的蔬果长得一年比一年好。她的5个子女吃了自然农法栽培的蔬菜以后,再也没有吃过药。
吃当季当地食材
吃上了自己亲手种植的米饭和蔬菜之后,原本对料理就很有兴趣的陈慧雯开始研究,怎么利用最简单的调味品做出美味的料理。其中,吃当季和当地食材,是陈慧雯在《食在自然》中提出的非常重要的两个观点。
“非当季食材,通常需要大量肥料来硬撑,把蔬菜种成‘虚胖’状态,害虫当然会更严重,所以就必须依赖大量的农药来防除。即使都是使用农、肥料来种植,不是当季的风险明显更多。”
至于为什么要吃当地产的食材?陈慧雯举了个例子。“台湾草莓的产季是冬季,你一年到头都能吃到的草莓蛋糕里的草莓大多依赖进口。即使是用了农药种出来的台湾草莓,也经不起在冰箱里呆上几天。这么娇贵的水果,要如何才能远渡重洋,从农家到出口商、进口商、蛋糕店,然后遇到你(通常不是做好马上就被你买到),甚至你可能买了也没有马上吃,却不会坏掉?能够如此,当然是托各种药物之福,才能让你过上比杨贵妃更奢华的生活。”
只吃当季和当地的食物,可供选择的食材种类就很少。陈慧雯的办法是尽可能地把一种蔬菜用多种方式来烹调,如果真是吃不完了,就对它进行各式各样的加工。“比如说白萝卜,我们就会把它做成萝卜糕、腌萝卜、萝卜泡菜,腌萝卜和萝卜泡菜可以保存。平常如果不是保存,而是直接吃的话,就可以用煮的、卤的、炒的,各式各样的不同调味及烹调方式。”但最主要是当季的食物,“味道会特别的甜、特别的好吃。虽然每天都吃差不多的食材,可是烹调上面加一点变化,还是会觉得很好吃,更何况这样的方法是对身体最健康的,而且对生态的负担是最小的。”
陈慧雯做菜用的酱油,是用自然农法培育出来的豆子,通过传统工法酿造而成的。盐也一定要挑天然的海盐。至于油,“我们家有很多不同的油,比如说橄榄油、葵花籽油、椰子油、亚麻仁油、葡萄籽油,我们会尽量分散开来,按照烹调的需要做调整。”厨房里很少用到糖,而是尽可能利用食物原本具有的甜味;如果要用甜味料的话,陈慧雯选择味啉(以米发酵,类似清酒,却没什么酒精成分的调味料);做甜点的话,就会用蜂蜜或者枫糖,万不得已才会用一点糖。这有这样,才能让食物保持自身的味道,也把身体的负担降到最低。
B=《外滩画报》
C=陈惠雯
不用肥料的植物生命力更顽强
B:在农场你和你先生是怎么分工的?两人各自擅长些什么?
C:“男”这个字就是在田里面用力,所以说比较出力的种植工作是我先生在做;而“女”这个字呢就是跷着个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发号施令。客人来的时候我就负责招呼客人,客人来用餐时我就负责用田里的食材烹饪,做料理。如果有空,我就下田去帮点小忙,拔拔草,播播种。
B:有没有发生过种植失败的例子?
C:种植失败的例子很多。我们除了种植一些自己要吃的食物以外,也会做一些采种育种、种子保存的工作。台湾现在市面上充斥着很多依赖农药和肥料的商业种子,我们想要做生态农业,就要自己留种。可是在台湾目前已经有很多物种都买不到原生态的种子了,都是改良种的,所以我们就会跟日本的自然农法的农家要一些种子,拿到台湾这边来种,因为日本和台湾的环境气候差别还是蛮大的,我们没有经验,种了将近一万棵高丽菜,结果最后只留下两三棵。不过即使是这样,我们还是每年会去挑战一些在市面上不容易取得的种子的蔬菜。
B:那么有哪些经过连续几年的种植试验之后终于成功的?
C:还蛮多的。我们现在有很多作物都变得生命力旺盛,有时候甚至觉得它们像杂草一样。我们没有播种,比如去年采种的时候可能没有采干净,有一些种子就自己掉到地上了,温度合适了它就长出来。最厉害的我想应该是秋葵吧,一开始种,它一直是矮矮小小的,可是我们反复种以后,现在秋葵的产量非常高。我们家的秋葵差不多是市面上秋葵的3倍大,也不会变老、变硬,而且味道也非常好吃,没有病虫害。
B:去过几次日本考察“秀明自然农法”?能否讲一下在日本有哪些所见所闻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?
C:考察的次数非常多。有时一年最多会有三次,最少一年也会有一次。我遇到很多很优秀的农夫,他们可以不用肥料、不用农药种出非常好的作物。有一次我就问他们,这个蔬菜一盒多少钱,他说出来的价钱让我很惊讶,比我们在台湾买的有机蔬菜还要便宜,我心里就想:这么便宜,你的生活真的没有问题吗?那个农夫就跟我讲:我们当然要活下来,可是吃我们食物的人也要活下来,彼此都是生活着,不要为卖钱而种菜,而是希望种干净的蔬菜给对方吃,让对方变健康。所以在种菜的过程中,他就一面祈祷:希望吃我的蔬菜的人可以变健康。
B:你觉得幸福农庄和在日本看到的农庄还有哪些差距?
C:自然农法在日本实行的年份比较久远,还有他们每个月至少会有一次农民聚在一起分享经验的聚会,在日本很多农家种植蔬菜和稻米的成果都非常好。台湾这边还有一些菜长得不是很漂亮。即使这样,我们还可以从自己的田里看到作物一年比一年好。
B:幸福农庄的经营方式和收入来源具体是怎样的?
C:我们有蔬菜会员,他们每个月交会费,来这边采收蔬菜,有时候也会参与种植,不过这只能支持基本开销,大部分的收入来源来自参观者。我跟我先生两个人不喜欢卖菜,因为我们觉得菜是花我们很多心血才种出来的,很难定标准是多少钱一斤。我们不想卖得很贵,那样就只有有钱人才吃得起我们的菜;可是多便宜我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定才好。所以一开始我们是不卖菜的,那就是只把菜保留给会员,不过慢慢地菜的种类多了,数量多了,有时候会员也吃不完,所以我们最近会随便定个价,大概是多少钱这样子,刚好今天有客人来,刚好这个菜也很多,我们就把一些菜卖给他们,多半都是当天都能卖完。
把污染的土壤变干净
B:五个孩子对务农有什么看法?
C:比较大的几个孩子都是有在台北都市生活的经验的,一开始他们来到乡下很不习惯,经常会跟我说“很无聊啊很无聊啊”。慢慢的,他们在田里找到玩的方式,玩水、抓小昆虫之类的。这里可能没有现成的游乐设施,是可以让孩子多跟自然交朋友,并且充分发挥他们自己想象力的一个生活空间吧。
B:患有自闭症的二儿子呢?
C:老二或许对农庄是帮不上什么忙,但我觉得这个环境却帮了他很大的忙。他除了自闭症以外还有听障,平衡能力很差,一直到两岁都还走不稳,农田里是没有路的,我们要把木杆铺在沟上,人就踩着小独木桥进来。一开始他是没有办法走过来的,只能从杆子那头慢慢爬过来,可是经过后来一段时间,他变得可以走了,现在他还可以穿着溜冰鞋在田里面跑来跑去。另外,这个自然的环境让他可以很放开他自己,跟各式各样不同的人、友善的人在一起,现在一般人从表面看不出他是一个有障碍者。
B:你的孩子有挑食、偏食的毛病吗?
C:我们家的四个正常的孩子是不挑食的,二儿子很挑食。白米饭上面加一点肉松、番茄酱、Cheese之类,喜欢吃营养不均衡的食物,他的健康状况是我们家孩子当中最差的。他不管吃什么样的食物,都一定要吃米饭,因为是我们自己种的稻米。
B:除了种植稻米、蔬菜之外,你们还制作哪些食材?
C:我们会做一些乡村酱、罗勒酱,或者是一些干燥的香茅用来泡茶,萝卜很多时候会被用来做一些腌萝卜……现在很多食品加工都会放大量的添加物,我们会尽量跟老妈妈们去学她们以前不用添加物来保持食物的方法。她们那时连冰箱都没有,但还是可以用一些智慧把食物保存下来。
B:会去外面的餐厅吃饭吗?
C:或许一个月两次到三次吧,在外面办事的时候,比如人家请客或者赶不回家这样的情况。在农庄我们以蔬食为主,尽量不吃肉。一年里面午饭不会超过十次吃肉吧。小孩子有过在都市生活的经验,突然不吃肉会觉得不能适应。我们会尽量把肉切小一点,混在蔬菜里面,他们觉得也吃到肉了,其实吃到比较多的是蔬菜。我们家很少吃牛肉、猪肉这种红肉,以鸡肉和鱼肉为主。
B:写《食在自然》是2009年,写《我的幸福农庄》是2006年。这三年间的心态有什么变化吗?
C:一开始写《我的幸福农庄》是因为很多人对自然农法有兴趣,我也觉得在中国人的血液里面,对于陶渊明的那种生活其实是非常向往的,就想借着我个人的体验让更多人了解农业,于是就写了《我的幸福农庄》这本书。后来我感觉到,自然农法的种植者也有困扰:他很用心做,价格却比一般用农药、肥料种出来的食物贵,毕竟大部分人还是支持价低的东西。我想,并不是因为这些消费者不珍惜自己的健康,而是不了解现在的食物到底出了什么样的问题,所以说我觉得应该把自己知道的这些知识跟别人分享。刚好出版社需要我写食谱,我就说可不可以也告诉别人怎么样煮才好吃,同时也告诉别人怎么样才可以避开危险的食品,就写了《食在自然》这本书。接下来,我又出了一本叫做《幸福餐桌》的书,是专门针对小朋友的,小朋友可以根据一些图片、漫画试试料理的制作,让他们知道:这些是小朋友也可以做得到的,不是那么难的。
B:你认为在全中国范围内推广“秀明自然农法”的可行性如何?
C:在广东佛山和上海崇明岛都有一些人对自然农法比较感兴趣。对崇明岛我不太了解,但是在佛山空气污染真的太严重,栽培可能比较辛苦。如果要推广,我们还是会找干净一点的地方。如果可以把撒过农药、化肥的污染土地想办法修复过来,让它变成干净的土地,就有更多的人可以吃到干净的食物了。